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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只肚儿圆的碗里, 盛上了新鲜冰凉的酸梅汤。
六人合坐一桌,举碗同饮。
酸梅汤八文钱一碗,没有什么“玉碗盛来琥珀光”的尊贵之意, 但汤水里浮动着碎冰和光影, 别有一番动人的夏日意趣。
乐无涯环顾一圈, 心里干干净净的, 只剩下了欢喜。
亲人、学生、朋友。
有新人,有故交。
对他来说,这很热闹,很幸福。
乐无涯在心底里乐了一阵后, 才开始思量正事。
他问闻人约:“不是叫你在南亭好好呆着吗?”
闻人约露出了个羞赧温柔的笑:“我一个人可以呆在南亭。但没有你,‘好好’两个字,就谈不上了。”
乐无涯照他脑袋上来了一下:“愈发花言巧语。你一走, 我那南亭岂不是又成了孙县丞的天下啦?”
“你又不是不回去。”闻人约有条有理,“我在, 他不敢乱动;我不在,正好检验他到底乖不乖。”
在乐无涯对闻人约兴师问罪时,裴鸣岐一眼一眼地看乐无涯,嘴角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, 试试探探地又想发一场人来疯。
但他刚才已经够横冲直撞了。
他担心自己会进一步破坏自己在乐无涯眼中的形象, 便腰背如松,坐姿挺拔, 摆出了一副文静的老实相。
乐无涯根本无法无视裴鸣岐——他灼热的视线简直快要把自己点着了。
他问:“你呢?来上京作甚?”
裴鸣岐朗声道:“我来办事!”
由于中气颇足,声若洪钟, 他把隔壁的客人吓了一大跳。
乐无涯不愿惹人注目, 立即抬手去堵他的嘴。
谁想他晚了一步, 伸出的手刚刚好覆盖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。
项知节从另一侧探过头来, 目光与乐无涯在空中相遇。
乐无涯把自己的手撤开了。
项知节对裴鸣岐说:“现在不是在益州边地,说话小声点。”
裴鸣岐“哦”了一声,也与项知节对视了片刻。
裴鸣岐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莽撞人。
回忆起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,尤其是他们一起在四海楼赌酒时的场景,裴鸣岐确信,项知节一定比自己更早地知道,藏在闻人约身躯里的,是他如假包换的小乌鸦。
裴鸣岐颇想诘责项知节:他们二人明明是携手合作,一起养的魂魄,凭什么他得了准信儿,却不肯告诉自己?
但话到嘴边,又被他自行咽了下去。
推己及人,若裴鸣岐知道乐无涯真的活了过来,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,也绝不会兴冲冲地昭告天下。
想到这里,裴鸣岐又焦躁起来。
他挣开项知节的手,转问乐无涯:“你怎么就进京了呢?”
要是被老皇上知道——
他这句话问得甚是跳跃,与他的上一句话全无关联,听上去像是又犯了蠢。
乐无涯却很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一起长大的情谊,让两颗心天然地就有了一道联结。
他说:“和你一样,来办事啊。”
裴鸣岐安静了下来。
半个时辰前,在从陆道长那里知道事情真相后,裴鸣岐很是热血沸腾了一阵,雄心勃勃地想要效仿土匪要把乐无涯掠回军营,放在身边,好生养护起来。
但坐定此处,他才意识到:现今的乐无涯,是朝廷吏部登记在册的南亭县令,不是白丁。
皇上有事召他,他也得来。
裴鸣岐心乱如麻,不再说话,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酸梅汤。
那一点冰凉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,落入胃腹,稍稍平息了一下他那一腔躁动的血液。
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是老实一点为妙,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爪子作痒,左手溜到桌下,悄悄捉起乐无涯垂落在条凳上的衣带,攥在了手掌心里。
乐无涯并未察觉。
他正忙着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。
刚才,他和项知节一起去捂裴鸣岐的嘴,手掌被项知节的扳指硌了一下。
在乐无涯印象里,项知节从小俭朴,除了正式场合需要悬挂的朝珠和蹀躞,几乎是从头素净到脚。
乐无涯颇看不惯项知节如此自苦,尤其是旁边还立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小七。
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下,乐无涯的心更是偏到了天边去。
在小六十二岁生日那天,乐无涯给他买了个玉扳指。
可乐无涯光顾着好看,把尺寸大小的问题忘了个精光。
送礼那日,发现这扳指足足大了一圈,乐无涯也不尴尬,将项知节树叶一样薄薄的手放在掌心里掂了掂,宣布道:“等骨头长结实了再戴!”
后来,乐无涯全然忘却了这件事。
在南亭时,在京郊驿站时,乐无涯都见过项知节戴着这么一枚年代久远、式样古旧的老扳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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